好莱坞在华漂流记

杨彦琨

眼见近年来好莱坞各大公司削尖了脑袋往大陆市场钻，合拍早已是大势所趋，合资公司也办得风生水起。在利益二字的驱使下，无论是曾经的男神德普，还是今日的头牌约翰逊，都得腆着一张笑脸来华不遗余力地造势。大陆，已然是好莱坞全球战略布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然而，今朝的风光背后却藏着曾经无数艰辛和委屈的历史，从准入到审查，这片东方的古老土地从来没让西方的大佬们真正舒心畅快过。无论观众们如何以好莱坞马首是瞻，水土不服的他们却始终犹如《霍比特人2》中躲在木桶里的矮人，在中国电影市场的激流下，战战兢兢地漂流。

准入：重返自由的渐近线

一般说起好莱坞的在华开拓史，人们总爱从1994年的进口大片说起，不过真实的起点得追溯到一百年前，好莱坞趁着欧洲各国在一战中激战正酣，迅速取代了以法国为首的欧洲电影，占领中国银幕。一战后的好莱坞八大公司由环球在1921年首开先河在华设立办事处，不遗余力地推销自家电影。据一份史料显示：美国商业部电影科发布于1927年的中国电影市场报告指出，美国电影在中国的市场占有率当时达到75%，而在上海等通商口岸甚至高达90%。受好莱坞侦探片影响而诞生了改编自上海妓女被杀事件的《闫瑞生》（1921）以及直接模仿美式布景风格的《红粉骷髅》（1922）等片，而卓别林喜剧的风靡亦催生了大量滑稽短片。

三十年代有了更为充足的数据表明好莱坞电影的在华情况，以下表格为1935年好莱坞八大公司生产的影片数与在华发行的影片数之对比，数据参照《好莱坞在中国：1897—1950年》（萧知纬/尹鸿著）。

好莱坞八大公司        1935年生产电影数        1935年在华发行电影数
米高梅        47部        47部
福克斯        52部        49部
派拉蒙        63部        48部
哥伦比亚        49部        37部
环球        37部        44部
华纳        49部        58部
雷电华        40部        40部
联美        19部        20部
总计        343部        328部

从上表可见好莱坞的大部分电影都会出现在中国的银幕上，而抗日战争结束后，大量战时积压的好莱坞影片更是瞬间涌入中国，再加上中美商约的签订，美国相比其他国家获得了更多的贸易惠利，八大公司亦联合成立电影公会控制中国影院，据统计，1946年在华放映的美国电影竟多达881部。

民国时期的好莱坞电影无疑受到了中国观众的热捧，但在蒋介石等提倡民族传统文化的政府政要以及维护自身利益的本土电影界眼中，好莱坞则是需要抑制的祸水，无奈自由市场体制与外交上的处境使得好莱坞电影只在审查和舆论上遭遇过一些阻力，其进入中国市场的通道可谓畅通无阻。

真正将好莱坞逐出中国境内是在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之后，新创办的《大众电影》杂志连续造势——由观众现身说法，痛陈美国电影对他们的“毒害”，将青少年与家庭妇女的堕落根源都栽在了好莱坞的头上。全国性的声讨浪潮使得影院公会宣布，不再放映“美帝”电影。之后的数十年里，好莱坞电影只能作为内参片配音译制用以满足一小部分“高级”好莱坞影迷的个人需求，不过大人们倒没有完全自己独享，偶尔也会召集上拍样板戏的导演们一起观摩学习。至于普通的老百姓，则要千方百计才能搞到一张机关内部放映的内参片门票。

改革开放后，《第一滴血》《霹雳舞》等作为被买断片也在中国风靡一时，后者更点燃了国内青年的舞蹈热潮，街头青年围着大录音机跳霹雳舞成为常事。不过对外国电影实行分账引进并以政策稳定下来是在1994年，每年10部的限额却被寄以刺激低迷的中国影市的厚望。华纳由此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好莱坞公司，它与垄断进口权的中影签订了第一个协议，输出了《亡命天涯》。一直到2001年达成WTO协议将分账片配额增加到20部之前，《真实的谎言》《泰坦尼克号》等片已经起到了为中国电影观众消费力探底的作用，而好莱坞这一之前总被视作可怕的入侵者也被历史证明于中国电影产业实则利大于弊。

2012年中美达成新的协议，将进口配额再增加14部以3D与IMAX为主的影片，片方分成也从13%提高到25%，此举被好莱坞视为重大胜利，一直在为好莱坞利益而进行政治游说的美国电影协会（MPAA）主席克里斯多德声称这是该协会长时间来的首要任务，称此协议“对于数百万娱乐业工作者和商人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事实上该协会早在八十年代就曾向中国提出分账的要求，但一直都没有得到响应，这个在美国国内敢于发话威胁那些没有为有利于好莱坞的法案投支持票的议员的机构，终于为好莱坞巨头们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红色钞票。

而早在今年2月25日由中国文化艺术公司（“中艺”）主办，并有大批中宣部、文化部、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领导及好莱坞人士出席的中国国家文化产业大发展高峰论坛上，中艺公司就已经透露它们申请的电影进口及发行资质将在二季度正式下发牌照，这条重要的信息是由美通社在香港披露的，内地媒体未见报道。而论坛上的另一主角是已经被证实将与中艺合作此进口业务的香港上市国企——中铁联传媒，据财经媒体去年报道，其截至2013年3月已使股东亏损8988.1万元，因而获此业务合作无疑是为自己输入了救命血。另据美通社介绍，中铁联传媒的部分高层等均“出席并积极参与了高峰论坛上的探讨”。

3月28日，《好莱坞报道者》报道了中国文化艺术公司将打破中影的进口垄断权的确切新闻，消息方在内地传开，闻讯采访广电总局人士的内地媒体得到的回应是“不知道这些公司是什么来头。”不过据报道，哥伦比亚三星及中铁联传媒的前负责人李公明（第五代华裔）将担任由中艺、中铁联传媒和香港万维码公司合建的专门负责此进口业务的新公司的总裁。李公明的好莱坞任职背景与华裔身份使国外媒体认为中国方面极愿与好莱坞进一步对接合作，是一个积极的开放信号。而在论坛上，中艺的执行董事声称，他们会在电影票房分成、推广等方面给予合作者更大优惠，这一美丽承诺无疑将对中影的利益产生极大冲击。

而4月11日《好莱坞报道者》最新的好消息是，中国将年增10部外国艺术影片的引进，显然，去年国产片票房击败进口片夺得全年59%的票房比重是促成这一举措的重要推力。而10部艺术影片的引进既不会对国产片的利益有太大冲击，又能丰富进口片的多样性，算是审慎的一步。


审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想要分享中国的红利，好莱坞也只得放低姿态，适应中国的审查制度。作为曾经以海斯法典进行行业自审而成功躲避美国政府介入的好莱坞，对于审查早就不陌生了。而海斯办公室成立的背景正是二三十年代美国国内尤其宗教势力对好莱坞影片的“荒淫无度”进行猛烈抨击的时候，通过分级，好莱坞找到了与反对势力相安无事的途径。

而同样在三十年代，它们也必须接受来自民国政府的审查，而导致此开端的是1930年的“不怕死”事件。尽管在1930年之前，国内知识分子与观众就时时不满于外国影片中对中国人的描绘，认为不是弯腰弓背猥琐相，就是吃喝嫖赌抽大麻，每每令民族尊严受损，但直到1930年，上海电影检查委员会才真正行使起审查外片的权力。当年在租界大光明影院上映的好莱坞电影《不怕死》中，男主角深入旧金山中国城查案，而中国城里的人贩毒、偷窃、抢劫无恶不作，而这次，哈佛毕业的中国电影人洪深直接走上了影院戏台发表了抵制该片的演讲，他的被捕引发了社会性的抗议浪潮，上海电影检查委员会抓住这次机会，借助政府及媒体的力量，多次高调发布饬令，成功逼迫影院撤片及道歉，甚至以封杀主演罗克的方式换来其“向中国和中国人民表示我诚挚的歉意”，其实对于“手无寸铁”的演员来说，中方可谓找错了仇家，但一系列的动作使上海电检会成功塑造了与民众同仇敌忾的形象，也为日后国民政府趁热打铁成立中央级别的电检会禁映各大公司的“辱华”影片（《上海快车》《颜将军之苦茶》《死上海》等）建立了群众根基，使得租界当局与好莱坞公司俯首遵从。

不难看出，民国时期对好莱坞电影的审查带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性质，这与当时中国的半殖民性质有关，如果冷静地想想，西方电影中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也不完全是一种丑化，鲁迅在当时就对辱华片不以为然，认为是国人自欺欺人——“患着浮肿，而讳疾忌医，但愿别人胡涂，误认他为肥胖。”

时光流转，2010年米高梅翻拍旧作《赤色黎明》讲述一帮美国青少年打败中国侵略军，因为忌惮中国的审查而花费了100万美金用数字技术将片中的中国元素统统改成朝鲜，可谓当代辱华片的新命运，但该片最终还是没能在中国上映。而包括《007大破天幕危机》《木乃伊3》等多数好莱坞电影都接受了中方大量的删减意见，尽管美国人视自由为生命，但在商业利益面前，好莱坞一直对来自他国的电影审查姿态谦恭，派拉蒙高层人士秉持的就是这样一种实用主义态度：“我们有权说，你那有审查制度，会剪我的片子，我不在你那发行了。但是毕竟，我们想要在中国发行影片，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对中国文化和中国的制度保持敏感，并要学会适应这种环境和情况。”美国电影协会的发言人也毫不讳言：“这是商业行为，我们承认中国有权决定哪些内容可以进入本国市场。”

不过有时热脸贴到冷屁股，《被解放的姜戈》上映一分钟被叫停，观众悉数请出放映厅，索尼公司的人也只能表示“感到遗憾”“正在协商”，漏删裸露镜头明明是审查机构自己的失误，却让整个行业和广大观众承担了损失。